第31章(1 / 1)
颜柏榆总是这样,恰到好处地照顾到每一个身边人。他知道娘亲的尴尬,也知道沈长清喜静,他总是这样面面俱到,细致周全,又不着痕迹。
沈长清坐在床头,把自己和颜柏榆的书一起放在床头柜上,取了油灯和针线。
橘黄的火光,被拉长了的灯影,他就着灯光补衣的日子,离他太久远了,久远到曾经熟门熟路的活如今不过第一针就错了线。
再一针,就扎了手。
那里并不会流血,也没有伤口,但是能感到尖锐的刺痛。
沈长清补得磕磕绊绊,才缝了一颗,颜柏榆就在堂屋里喊他吃饭。
“长清——
“沈长清——!”
颜柏榆嗓门越发大起来,“你聋了还是哑了!听见了就应一声!”
“你急什么”,是颜姨的嗔怪声,“等清儿出来再动筷子。”
沈长清不想应,更不想出门。
确切地说,是不敢。
他很清楚自己推门后会看见什么。
“沈长清!一刻钟后你再不出来,我就把你的饭倒给旺福!”
他起身,推门。
眼底一片昏暗,头痛欲裂。
再掀开眼皮,他被颜柏榆捂着嘴,死死压在身下。
“崇德三年,城东三十七户,户主卒,有子二,小儿亲生,大儿抱养”,官兵手里翻着名册,“上头有规定,一家必须出一个壮丁,参军入士。”
“我看你丈夫早亡,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娃也不容易,这样,反正这个叫沈长清的是你收养的,你们家就记他名字好了。”
颜姨的眼睛里是犹豫,踌躇,不舍,还有一丝愧疚。
沈长清想,您其实不用纠结什么。
终究是我欠您的,还了就是了。
沈长清想说,好。
可颜柏榆死死捂着他,发狠地盯着他,满眼里都是威胁,贴着他耳朵,低声,“闭嘴,你敢出声,我要你好看!”
颜柏榆从床底下钻出来,大喊,“我就是沈长清,我跟你们从军。”
沈长清被颜柏榆结结实实捆在床底柱上,嘴里还塞着颜柏榆随手摸来的沾满灰尘的抹布,晦暗里,他将颜姨瞳孔中的震惊和难过尽收眼底。
那一瞬,沈长清也在难过。
颜姨照常供他读书,他也照常帮颜姨干些力气活,只是两人间的话越来越少。
直到无话可说。
战死的人越来越多,这天下越来越乱,上门的官兵又换了人。
“崇德八年,城东三十七户,长子沈长清已从军,家中仅余一子”,这次的官兵一脸严肃,眼神淡漠,“叫颜柏榆出来。”
颜姨瘦小的身躯,挡在门口,只留给沈长清一个佝偻衰老的背影。
“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儿”,颜姨满眼绝望,“不要……不要带走鱼儿。”
时隔五年,她终于能为她儿哭泣一场。
为她的鱼儿,哭泣一场。
沈长清走过去,一点,一点,坚定地掰开颜姨把着门的手。
颜姨死死扣着门,可她哪里比得过男人的力气。
沈长清从容走出去,手指推开门的瞬间,他预见到了永别。
这回入目的是满眼腥红,颜柏榆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,猛推了沈长清一把。
背脊撞在树上,沈长清滑倒在地,树叶抖落,树干上添了一道直直向下的骇人血痕。
颜柏榆揪着他的衣领,攥紧拳头砸在他脸上。
“武师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!为什么不躲!”
“我让你说话!”颜柏榆又一拳头砸过去,却被沈长清用手掌生生逼停。
他又一次,从怀里摸出那封染血的信。
“是娘给咱的吗?!”颜柏榆大喜过望,伸手去抢,他没有注意到沈长清欲言又止的样子,满心满眼都是欢喜,“那你也不能在战场上走神啊!”
他碎碎念着,“娘不识字,应该又是夫子帮着写的。”
“刚刚是我不对,谁让你吓狠我了,不给你一拳,你不长记性”,他一边急切地拆信,一边道歉,“好嘛,对不起,长清啊,你脾气最好了,别生我气。”
你敢给我造假信!
信纸展开,只一段话,是给沈长清的。
颜柏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,慢慢变成不可置信。
“清儿,娘生了点小病,别告诉你弟弟,娘自己做工,赚了钱就给自己买药,不要你们操心。鱼儿要是知道了,定会往家里寄钱的,你们不在娘身边,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落款是崇德十一年冬,如今已是十二年秋末了。
这近一年来,颜柏榆每隔半个月都能收到一封来自娘的平安信。
十七封信,原来没有一封真的是娘写给他的。
难怪啊,难怪每次他兴高采烈的时候,沈长清都不吭声。
他习惯了沈长清不吭声,却从未想过,那些所谓的平安信,都是眼前这个人伪造的!
颜柏榆猩红了眼,“沈长清!剩下的信呢?!拿来!”
沈长清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剩下十六封一起递了过去。
两个人的手都在打颤。
“衙门又来征税了,娘虽然是个妇道人家,平日里节衣缩食倒也负担得起,你给娘的银子娘寄回来了,拿着好好过日子,别委屈自己。”
“娘前些日子在地里不慎摔了一跤,隔壁王大娘是个善人,她把娘背回来,还去街上叫了大夫,大夫说娘是操劳过度,你不用担心娘,娘做些刺绣的轻活也能养得起自己。”